清明前的雨总是下得缠绵。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得发亮的树叶,听着沙沙的雨声,父亲对我的谆谆教导仿佛又回荡在我的耳边。四年了,父亲离开我已经四年了。
“爸爸,我们什么时候去看爷爷?”儿子小宇从房间里探出头来,手里拿着他画的一幅画——一个穿着军装的老人站在党旗前。“明天一早就去。”我抚摸着儿子的头应声后转身开始整理明天要带的东西——祭品、鲜花和父亲生前最爱喝的普洱茶,还有小宇画的这幅画。
不自觉间我的目光又一次落在墙上那张全家福上——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绿色军装,母亲站在旁边,自己和哥哥分立两侧。那是父亲退休那年照的,背景就是这套79平方米的老房子。这套二手房是父亲唯一的房产,直到去世他都住在这里。我至今记得买房那天,父亲拍着我的肩膀说:“儿子,这房子虽小,但住着踏实。”可遗憾的是当时的我还不懂这句话的分量。
“爸爸,爷爷真的是个大官吗?”小宇站在桌前,好奇地翻看着一个铁皮盒子,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。
“你爷爷曾经是县领导,但他可一点也没把自己当大官看。”我接过铁皮盒子答道。
“所以我们家才住这么小的房子吗?我在电视上看到当大官的都有大房子呀。”小宇眨着眼睛,问题直白得让我心头一紧。
我打开铁皮盒,里面整齐地放着父亲的退役士兵证、工作笔记和几枚奖章。我拿起最上面的一本笔记本,翻开第一页,上面是父亲工整的字迹:宁可清贫自乐,不可浊富多忧——致自己,1990年3月。
“小宇,来,爸爸给你讲个故事。”我把儿子拉到身边,手指轻抚过笔记本泛黄的纸页。
记得那是在2002年的夏天,那时我刚大学毕业,找工作四处碰壁。我的同学们有的进了机关,有的去了国企,而我的简历却石沉大海。那天晚上,我喝了点酒,红着眼睛冲进父亲的书房。“爸!您就帮我一次不行吗?您认识那么多人,打个招呼怎么了?”我把一叠被拒的信扔在父亲的书桌上。
当时父亲正在批阅文件,闻言摘下眼镜,揉了揉太阳穴:“儿子,坐。”“我不坐!”我声音哽咽,“您知道同学都怎么说我吗?说您这个领导是白当的,连自己儿子都安排不了!”
父亲的眼神突然变得锐利,他站起身,一米七八的个子在灯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。我下意识后退了半步——父亲很少发火,但一旦严肃起来,那种在部队历练出的威严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杨卫国!”父亲很少直呼我的全名,“你记住,工作要讲纪律,做人要讲原则。我这辈子没向组织提过任何私人要求,你是我儿子,更不能破这个例。”
“那妈呢?”我不服气地反驳,“妈妈到现在都没有正式工作,您要是肯开口……”
“够了!”父亲一掌拍在桌上,茶杯震得哗啦响,“你妈是农村户口,按政策转不了正,这是规定!我要是为你妈破例,明天就会有十个、百个人来找我破例!”
我记得自己当时摔门而出,在街上游荡到凌晨。回家时,发现父亲还在书房,灯亮着,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。见我回来,父亲只是叹了口气,递给我一张写有招聘临时工信息的纸条,说让我去试试吧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父亲在县里公开信息栏上看到的招聘信息。
“爸爸,你哭了?”小宇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,我这才发现自己的眼泪已经滴在了铁皮盒上。
“没事。”我擦了擦眼睛,抚摸着儿子的小脑袋轻声说道。
“爷爷是个好人吗?”小宇似懂非懂地问道。我坚定地点点头说:“是的,爷爷绝对是个好人。”
“是啊,好人…… ”我哽咽着重复,仿佛又听见父亲在说:“工作要讲纪律,做人要讲原则。”
“爸爸,爷爷为什么这么……”小宇搜索着词汇,“这么固执?”
我把儿子搂进怀里:“这不是固执,是原则,是坚持。”
窗外,雨停了。我收拾好铁皮盒,准备明天的扫墓用品。我还特意带上了一些我和儿子获得的一些证书复印件——这是父亲最想看到的。
睡前,小宇突然问:“爸爸,我长大后也要像爷爷那样吗?”
我心头一热,蹲下身平视着儿子说:“你长大了不一定要当官,但你要像爷爷那样做人——清清白白,问心无愧。”
第二天清晨,我带着儿子来到父亲坟前,父亲的碑文很简单,没有冗长的头衔,但是“党员”这两个字此刻显得格外耀眼。我摆好祭品,点燃香烛,小宇则认真地把那幅画放在墓碑前。
“爸,我和小宇来看您了。”我斟了一杯普洱茶,轻轻洒在墓前,“您放心,您教我的,我都记着。现在,我也这样教您孙子小宇的……”
小宇突然跪下,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,然后挺直腰板,像个小军人一样说:“爷爷,我长大了也要像您一样,做个好人!”
一阵风吹过,墓前的松枝轻轻摇曳,仿佛在回应。我抬头,看见阳光穿透云层,洒在父亲的墓碑上,那简朴的碑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