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子驶离县城,拐上去往老家高田镇的公路。这些年,回城的路越修越平、越拓越宽,可路两旁的水田,依旧守着四季的轮回。
冬日田埂多是空落的,只剩枯黄稻根戳在泥里。不远的几块水田却透着生气,水蓄得满,映着淡灰天光,墨绿茨菇叶一簇簇立在水中。长大在外尝过百般滋味,反倒最念想茨菇这口苦过回甘,绵长又踏实。
茨菇这东西,性子慢。夏天跟着稻秧一起栽下去,就沉在泥里扎根,一待就是小半年。秋天稻子割完,田埂边的草都黄了,它还在水里绿得精神。等田里的作物收得干干净净,霜气也重了,才轮到它露头。
挖茨菇也是门慢功夫,急不得,一急就容易把它掰碎。得顺着叶子往下摸,手掌伸进冰凉的泥水里,触到那扎实的一团,再轻轻往边上扒泥,慢慢把它捧出来。外婆的手一到冬天就裂满口子,沾了冷水像撒了盐似的疼,可挖茨菇时总稳得很。她挖出来的茨菇,个个圆整,顶芽带着点嫩黄,像戴了顶小帽子。这活儿,毛躁脾气的人真干不了。
处理茨菇也得有耐性。薄薄的表皮要刮得匀净,顶芽的硬蒂得削得平整,稍一使劲就会刮破果肉,卖相就差了。我初学那阵,总想着快点刮完,结果刮出来的茨菇坑坑洼洼。外婆不恼,搬个小马扎坐在我旁边,接过我手里的茨菇和竹刀,手指轻轻一旋,刀刃就贴着表皮滑过去,不深不浅刚好。
“慢工出细活,”她指尖沾着水痕,把刮净的茨菇放在阳光下,瓷白的肉泛着淡光,“这茨菇在泥里埋了大半年才长圆,处理它哪能图快?”我学着她的样子,沉下心来一点点刮削,在重复的动作里,倒慢慢品出了这寻常农活里的专注:心不静,手就不稳。
茨菇的吃法,各家有各家的门道。我妈做茨菇从不去皮,只用刀背轻轻拍裂,说皮上藏着最浓的味儿。她总把茨菇和自家腌的腊肉一起炖,腊肉肥瘦相间,先在锅里煸出透亮的油,加一勺豆豉、两勺酱油炒出香味,倒上热水烧开,再把拍裂的茨菇丢进去。接下来就是等,小火慢慢炖,让肉香一点点渗进茨菇的里。炖上两三个钟头,肉烂得脱骨,茨菇也吸足了滋味,原先的苦味早化成了厚实的香。寒冬里盛一碗,连胃带心都暖透了。
小时候我总守在灶台边催:“好了没?好了没?”母亲就笑着拍我的手:“功夫不到,味道哪能来?”如今才算真懂,这世上好多事都像炖茨菇,急不得,得耐着性子等,滋味才会慢慢熬出来。
以前在外地读书,一到冬天就格外想家。打电话回去,母亲总说:“家里炖了茨菇,等你回来吃。”其实多半回不去,可就这一句话,听着心里就暖和。现在离家近了,想吃就能回去,可那份惦记的滋味,反倒更清晰了。
茨菇还是当年的茨菇,苦中带甘,实在得很。人也像这茨菇,离了家才明白,家的味道从不是什么山珍海味,就藏在这份实在里,藏在那些需要时间慢酿的厚道里。
车子开进县城,路灯一盏盏亮起来。我盘算着,过两天还得回趟高田去挖点茨菇,回家再炖一锅——有些味道,有些道理,都急不得,得慢慢品,慢慢熬。